作者:王岚 刘章雨 程馨仪 贾露倩
(一)留京:无人到达的大陆
“嘿,我看到你了。”放下手机轻轻点点头,路凌峰径直朝我们走过来。他看起来很精神,一身休闲的打扮还会让人误以为是学生。然而眼睛很有神,语气亲近又克制,好像又比大学生多了些洞见和经历。他是爽朗外向的性格,问到毕业一年最大的成长是什么,幽默笑道:“胖了20斤算吗,哈哈哈。”
还是能看出些工作一年的干练的:黑框眼镜,交谈时自信地直视你的眼睛,带着令人舒服的微笑。能迅速抓住你的问题,稍加沉吟便能很有条理地一一回答,还会不自觉地加上些手势。耸肩,挑眉,有礼有制,又显得亲和。
毕业后,他在北京的一个知名律所工作,“压力比较大,加班不太多。”早上上班要打卡,下午离开也要打卡。“因为工作时是衡量你的工作、发工资的重要指标啊。”说这话的时候,他干干地苦笑了一声。每天的工作,首先要收发邮件。然后捋捋思路,开始打咨询电话。短短五分钟的咨询电话,要精心准备很多个小时,记录半个小时。晚上也会加班,“幸好不算太多。”
因为大学里社团的工作,他曾多次参观律所,也就对现在的工作单位多了几分了解。“经验还是很重要的。”大四时,投简历、面试、笔试,他过五关斩六将,和众多研究生一起进了律所。作为唯二的本科生进入如此优秀的律所,在他看来,是因为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君合会招本科生。“非常幸运。”他沉吟了一会,清了清嗓子说道。确实,一毕业就能跻身北京屈指可数的二环内的大律所,真是令人欣羡的好运气。然而,怎么可能只是运气呢?“非常幸运”的背后承载了多少辛酸的努力和丰富的准备,享受了幸运的馈赠后,又经历了怎样猛烈的阵痛和苦楚,恐怕都藏在那三秒钟的沉吟里。
“律师的流动性很大,很大程度上说,就是一个个体户。”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很多时候你都得担心自己会被辞掉。”激烈,这是一场适者生存的竞争。你得不断学习,拼命让自己进步。“听起来有点沧桑。”我们开玩笑道。“不不不,其实也没有。”他又急忙否定了,“这都是一个过程,一个独立和适应的过程。”他盯着桌子上的咖啡说。
毕业一年,留在北京。“没想那么多。”他来了北京,就没有想过再回家乡,但也没有非得留在北京的执念。毕业之后既然抓住了机会,就顺势留下,接受挑战。自己不太自觉,总觉得该让别人迫使自己去做一些事,而北京这个城市给了自己紧张而有压力的生活。如今他在北京租房子住,“经济独立还是能做到的,”他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满足,“就是像在为房东打工。”一天有两顿饭能在所里解决,“没有什么应酬的话,一般都在所里吃。一顿21元的标准,也还是可以的。”他还是不忘开开玩笑,“要不怎么长的这20斤。”
北京这座城市,除了空气,都在急切地纳新。市场总是瞬息万变,行业相容,早已不是单一的行业领域。虽然工作已经甚是忙碌,但是路凌峰还是根据市场不断更新自己。“也许以后也会根据老板的业务发展有针对性的读研。”他喝下一口咖啡,看着我们说道。时至今日,律师早已不是固化里的概念。在商业化的浪潮中,他们还参与重组并购、互联发展,更加忙碌也更加通才,更加专业也更加商业。“我最近在看一本《金字塔原理》,经济学书籍。对,你得涉猎多领域的东西。”
所以初入行业的他就像干瘪的海绵一般,拼命地吸收大咖们的经验教训,同事新鲜的想法,老板敏锐的洞察力,在不断地学习中丰富和发展。“我现在,工作一年,是初级律师,再过三年就是中级律师,等到当高级律师的时候,大概要八九年吧。”道阻且长,他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是光是勤勉是不够的,“这世上从不缺少勤奋的人,他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是很容易被替代。因为他们是普遍的,总着眼现在而忽略了未来的方向。”虽然毕业仅一年,但路凌峰也习惯了和周围人一样,重视市场机会,哪个方向有前景,就要抢先去钻研。“所以律师也要懂经济、金融和市场。要能觉察到哪个方向赚钱,哪个领域法律还不够详尽,市场普遍不能很好适用,就要去研究。”
星巴克还和印象中一样,抬眼望去,总能捕获到面容严肃专心工作的身影。此时已经是下午四时,太阳开始斜照,光线从仅有的一面玻璃穿进来,恰好投在我们和路凌峰的中间。阴影投掷里,没有穿西装的他,却是和身后工作的另一个人融在一起。我们还是军都楼下鲜果时间里搓着手等一杯热奶茶的学生,不过是换个地方喝咖啡罢了。对这座城市的认识,他们比我们厚重的又怎是一星半点。
回望大学生活,他觉得“自己挺会玩的”,既不是学霸,也不是能静下心来读很多书的人。法大学风自由,师资雄厚,但自由背后是个人自制力的精确度量。
因此他说,走出校园,必然会经历阵痛的过程。
那痛感就像青春的尾巴,在你欲拉住它时,给予你柔软而深刻的一击。它宣誓,你已不再是校园中书生气十足的少年,而是为生活奔命的赶路人。不应再随心所欲懒散怠惰,要肩负的是人生的责任重担。
对于工作,路凌峰坦言,律师并不是个轻松的职业。入行一年,先做法律研究,等到准备充分后再写法律意见书或寄邮件给客户。很多时候,法律空白或滞后,你只能为客户给出底线指出风险。但客户却全然不在意,觉得只要赚钱就行,底线碰不碰无所谓。而领导则一切从稳定出发,责任由自己承担。各人的出发点和思维角度都不同,陌生的多方,唯靠利益联结在一起。
采访结束,夜幕初降临,北京浓厚的雾霾簇拥着我们走向地铁站。海淀黄庄站里挤满了从中关村下班的人儿,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和我们一样,站上颤颤巍巍的地铁,摩肩接踵,从市区回到郊区去。每个生而为人独立鲜活的个体,在城市的浪潮里,被流水线式地分拨生产,惊人的相似下,连下班的路线都高度重叠。知道个性自由的活法,看得清现状的始末,只是一边抱怨浪潮将自己带上了岸,一边又不愿离去。
列车进站,人群蜂拥而上。透过一层毛毛的玻璃门,我们就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了。而列车还未靠站,穿过明晃晃的隧道指示灯,继续朝雾霾深处开去。
(二)归家:推开生活那扇门
十一月,秋风把北京的银杏叶揉成黄色,而南京的梧桐叶才渐渐沉淀成铜红。濮方涛开朗随和的笑声穿过渺渺大气,让南京湿润的空气和北京相遇。
在微信上搜索“濮方涛”,相关信息从“濮方涛师兄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大家讲解了非法本的考生应该如何复习并给大家推荐了各种司考教材”变成“濮方涛律师为本次项目提供专项法律服务,成功完成了该项目的挂牌。”毕业一年来,变化不可谓不大。
每天早晨,濮方涛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醒来,十五分钟后,他下楼踏出了小区的大门。昨天夜里,为了查找刚接手的项目资料,凌晨三点他才匆匆睡下。
南京的秋来得不如北方萧索,阳光还是明亮着带着些许金黄。他抬头看看工作的大楼,用手服帖西装,迈步进去。
北京市中银南京律所——是他毕业后就职的单位,长长的单位名称把两个城市串联了起来,也把他的四年和毕业后的一年串联起来。
濮方涛是南京人,说到为什么选择回到家乡工作,他爽朗地笑了,带着理所当然的率真,“肯定得回来,离家近点。”时隔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和父母同在一个城市超过一年。就像儿时放学回家,再远也是公交车就能到站的目的地。但还是有不同的,虽然离家近,但濮方涛并没有选择直接住在家里,而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下一个房子,前后不过十分钟的车程。
毕业一年,工作像他预料中的一般忙碌得转不过身。加班、晚归、熬夜,都属于那租来不过一年的小小的房间,深夜灯明,照出的只有他一个人埋头奋斗的剪影。
每个周末,濮方涛都会提前完成工作,赶在这座城市下班的高峰期,坐上回家的公车,被人群拥挤着到站。母亲在家做好了一桌的饭菜,四年后回来,濮方涛吃妈妈做的饭菜,除了温热可口,最贪恋的还是那份“熟悉”。“是家里的独子嘛,必须多陪父母的。”于是每周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地赶在假期到来之前把工作完成。
即使周围人都已习惯和理解了熬夜工作,但对父母来说,“熬夜”永远是一个孩子的 “坏习惯”。“知道你忙,但还是要早点休息。”这是夜晚将近十二点,濮方涛转发公司的一条推送后,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到这,濮方涛话语里是无奈的幸福感。毕业一年了,困顿挣扎的一年里,离家近,是一件多幸福的事。他顿了顿,“就是现在刚工作一年,都没有什么余钱的,也没能力给父母补充一点家用。”他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毕业一年,选择回家,躺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从来不是他的设想。他有更饱满和更温情的剧本,只是多方问题,他知道,可能更好的未来只能推迟上演。父辈的衰老总是在以加速度急速地飞进,焦虑慌张,也只能一步又一步,走得很慢但也想要追上。
情感的天平本来就倾斜,对于自己今后道路的决定,还是要审慎选择、理性思考。濮方涛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说“不要盲目做决定,因为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你的人生道路。”作为一个非法本的考生,进入中国十大律师事务所之一,他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刻苦,再刻苦。他以极高的成绩通过了司法考试。从大三开始,他就在各大法院和律所实习。“毕业的时候选择的职业很可能就是很多人一生从事的工作。”如果对哪个公司或者律所感兴趣,就要花时间去了解它的历史、风格和底蕴,花较长的时间去实习,感受那里的氛围并思考那是不是你想要的。喜欢律师的自由,也喜欢现在单位的氛围,“希望能在这儿实现自己的价值。”
星火遥遥,离开象牙塔,生活的真实面目就露了出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仅仅是生存。”
所秉承的理想和信念总有撞上生活的一天。“要求每个案子都能公平正义、没有黑幕,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对我们说,还是在对一年前,在象牙塔里瞭望星辰的那个少年说?毕业一年,什么东西改变了,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抱着正义之心而来,怀着更加成熟现实的人生态度归去;不是初心丢失,而是犹豫之后更深的思考,思考之后仍然坚持的成长。“只要是我经手的案子,我就会尽力让它公平。”不盲目,不绝对乐观,绝不愿丢弃内心的秉持,也许才更有力量。
毕业一年,他的微信头像依然是在学校门口拍的的一张照片,笑的粲然。2015年5月14日离开学校,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下次见了,法大。”2015年11月4日,毕业后第一次回学校,一张逸夫楼前的照片,满树金黄,天幕正在被秋色一点一点打深;一张食堂饭菜的照片,可能是四年里最爱吃的菜,不知道食堂阿姨还记不记得他,反正他说“感觉真好。”又半年,一个七月的夜晚,他回到学校,拍下了深夜的法镜,镜前人,依旧澄明。毕业一年矣,然联系不断。
他坦言现今的工作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还要get很多很多新技能。”戏谑之下是生活的重压,“大学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证考得太少了!”律师资格证,注册会计师证,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时间安排不过来。“太忙了!累,比较累,真累!”但是抱怨之后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生活总是烟火气浓重的,使人疲累,使人激情消退,于是星火显得遥不可及也更加弥足珍贵。
但南京鼓楼里吹过的夜风,是家家饭菜香,是最舍不得的。所以贪恋世俗的温暖和平庸,是无可奈何也是清醒笃定的选择。毕竟,这是能暖人心胃的烟火。
(三)明断:尘沙洗濯且坚守
秋末,宪法大道的风吹不破低垂的云,晚樱的叶子沾了些许的暗黄。
站在逸夫二楼的扶手处,望着门口匆匆进,匆匆离的人们,步伐不一,但他们终究是在法大的一群人。拨通了张子杰的电话,毕业满一年,8760小时,525600分钟,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2010年,世博会开幕,整个夏天上海挤占了太多人潮。张子杰也在这个夏天从人群里挣挤出来,从天津跨入北京,来到法大。
因为下定决心修读4+1,所以从大一开始,他就暗暗知道自己的大学将有五年。可是长出一年的时间,也逃不过时间的结点,转眼就是令人焦头烂额的毕业季。
考研与工作究竟该何去何从,是比昌平迎面吹来的六月风更令人焦灼的存在。自习室里冲开的速溶咖啡泛上了阵阵醇香,鼠标的滚轮始终伏在他的食指下,简历嗒嗒地敲进心里,混着些纠结和无措。
在这个大家各自忙乱奔赴前程的日子里,他收到了本校考研过复试的通知,也同时获悉被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录取。
选择再次摆到张子杰面前。是继续研习法学,不断进阶,还是抓住机会,回家乡工作?思虑再三,他选择了回到天津工作。他坦然地认为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选择,每种选择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大学学习,有很大一部分总是不自觉地以各种考试为导向,与实际实务方面的要求相去甚远。在进入法院以后,实务能力的匮乏成了张子杰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尽管大学期间有在校学生会工作和在法律诊所研习的经历,但这种转变对他来说还是巨大的。
走出象牙塔,生活的真实面貌便尖锐地露了出来,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还没有缓解,便被现实生生推到了崖前。适应,必须适应,咬着牙适应。
外在的压力内化为前进的动力。在基层法院锻炼期间,为人处世,分析的能力自是不断进阶。
“上班有上班的状态,学习有学习的压力,”他轻轻笑道,“每种感觉都很奇妙。”他的定义中,自己没有更喜欢哪一种,只是不同的人生体验。
“把矛盾纠纷处理好,当事人高兴地走了,这种欣喜感无法言喻。”张子杰满足地说道,但热切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地沉默。法院里,当事人来来走走,与大楼外的风沙一块儿被带进法院的,是烦躁、苦闷和深陷囹圄的各种情绪。面对这些飘散不去又如病毒般在法院扩散开的负面情绪,张子杰也很无奈。只能趁枷锁还未套上自己脖颈的时刻,再自由地向上起跳几次。
每天下午下班的时候,太阳也要和人群一起离去。他收拾还未完成的工作,一个人,看着纸张棱角分明,冰冷得像无法触摸。守着脑海里还一团混沌的工作,他突然就想起了法大的日子,在一片混乱中,旧友的身影渐渐清晰。
提起昔日宿舍的六个小伙伴,“现在回想起来特别不一样。”在热闹和冰凉的日子里,说不敢说的秘密。以至于毕业后再相聚,脑海里依然会跳出那年某某干的囧事。在如今的大熔炉里,执念着紧抓不放过去的小事。“大学里能遇上几个知心的朋友彼此很有默契,那就是一种幸福。”
结束采访的时候已是傍晚。又起风了。风呼啦作响,透过二楼的落地窗,看见校道上的人们拉紧了大衣,加快了逃离的脚步。从张家口来的风,总是最先抵达昌平,在大风肆虐的日子里,艰难的哪里是逆风向前,原地直立从来也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