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妍 卫乐仪 刘一冰 严少泽
十三陵,几百年来承载着明朝的帝王史。而那些守陵人,守着这辉煌又没落的陵寝,世世代代。这是挣扎在生存线和享受至高皇权、锦衣玉食的两重天。最平凡又不普通的守陵,是命运相连的绳索,还是属于自己平安喜乐的故事?知道这些的,只有他们自己。新漆的朱门,高起的围墙,四处可寻的电子摄像头,密密地织起了严丝合缝的网,守陵的工作褪去与生俱来的神秘与荣光,在现代化的浪潮之中,它仅仅是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别人的历史已不可抑制地远去,而自己的故事,仍在继续。
历经半个小时的车程后,昌55路公交车从众多的商铺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挤出去,不紧不慢地行在远而偏的山间,柿子树林立,红黄绿叶遍野。温柔的报站声抚平旅人的焦躁,扑面而来的冷意驱散长途的困倦。蜿蜒的窄路串连着陵区的村落,村间小道也成了为难陌生人的迷宫游戏,这些新生的村子使劲儿地成长,拔高的房檐院墙摩肩擦踵,试图冲破山脚下这地势的限制。一条因夜雨而泥泞的小道上,打酸枣的小车一路蹒跚地走着,顺着这路,我们试图找寻着那段关于守陵人的前世与今生。
「四棵老槐:陪着皇陵的人,也不再姓王了」
晌午刚过,九十四岁的王大爷端坐在沙发上,他一米八多的个子,又把背挺得很直,因此沙发看上去显得非常矮小。身前的茶几上,有一杆同样上了年纪的长烟枪,与旁近装满散烟草的铁皮盒子,像是多年来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它们旁边还躺着一盒已拆开的包装精致的香烟。上世纪的老旧遗韵和新时代的后起锐丽,在这方寸的茶几上,相持又共存,在或明或暗的星火间,烟草香淡淡弥漫、烟雾交汇缠绕,混合,最终消失。对面的电视开着,王大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地紧盯着彩色屏幕,盛满好奇与期待,生怕错过一个镜头或画面。但无论他把声音调得多大,也听不见太多屏幕里的言谈欢笑。
在家人几乎大喊式的重复传达加上白纸黑字的多次比划之后,王大爷断断续续地,勉强听懂大概意思后,含混而缓慢地开始了叙说。
生在这里且长在这里的他,祖籍并不在这里,而是来自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一个负责看守明十三陵中的献陵的家族。六百多年前,王家的两位先祖在建陵开始的时候便受诏来了此处,靠着皇上赏赐的用来抵他们工钱的三十五亩地赖以繁衍生存,延续家族,那时的陵墓周围还没有现在这刚硬却冰冷的铁质栅栏。每一代的族长总是不厌其烦地告知他们的后辈,他们的来处,脚下的土地以及肩上的责任。庄稼人小心谨慎地在尊贵庄严的皇陵之上,在地里田间勤勤恳恳,流汗流血也从未离开、从未抱怨。一土之隔,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穷苦百姓和享受着权利巅峰、锦衣玉食的至高皇权的两重天。因为守陵,偶然又是必然地联系在了一起。自那时起,长陵便被永久地写在了这个家族的血脉里。
守陵的日子更多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而后才是在陵墓里转圈巡逻,那也是他们得以有时间散步的清闲时光。草长了,便除草,墙裂了,便补墙。他们守着皇陵,分心力打理着它,让它不至于看起来荒草萋萋,落寞颓败;也不至于人鸟俱散,过分冷寂。觉得累了,就回家养养花逗逗鸟泡泡茶,拿个小马扎到门前坐下,眯着眼,晒会儿太阳,哼个小曲儿,碰上了隔壁家的老人就杀一盘棋。碰不上了,便和过路人点个头打个招呼,谈谈五风十雨里的好收成。日子平淡不失烟火气,不沾车马喧嚣,人在安适里也愈发平和温柔起来。
王大爷又听不清或者没听懂的时候,他便会憨憨地笑着,双手来回地搓着,像极了因场面尴尬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而当讲起定陵的历史时,在各种繁杂琐碎和飘渺传神的故事里长大的他,知道曾定夺这片土地的命运的风水大师叫做姚奎孝,知道这片皇陵岿然屹立背后的几番变革动荡间的雨雪沉浮。他还会想起自己在潭柘寺柏树洞玩耍的幼年时光,那在村口的那四棵大槐树。如数家珍般一件一件事地讲个不停——那无数的曾经的曾经,那些在漫长的历史记忆里面模糊的故事,却始终鲜活在王家人谈天说地时的口耳相传里。
在最初建陵的时候,这里还叫做“北海”,是个被汪洋环抱着的地方。河南的石头依靠水运抵达十三陵,被铺在陵墓前的路上;还有清朝时定陵的大火,据说大火的前一天早上,一个小贩挑着扁担在路上吆喝:“枣!梨!大火烧!”村子里的人把这当作暗示大火将起要他们早点离开的预兆,纷纷逃到了附近守着昭陵的村子里;深山中,有着被人拆除得只剩下残骸的神秘海眼;定陵里,有自然起火后被烤白了的墓碑……过去的粗茶淡饭间,长辈们总讲起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故事。对王家人来说,这是他们的使命,也是几近与世隔绝中最好的生活调剂。
对于上个世纪的战争、革命、动乱,王大爷没有说很多,只是始终反复强调着皇帝赏赐给他们家族的免却赋税而耕种的三十五亩土地,一直是极欢快满足的语调。那片土地,架住着家族的荣誉与信仰,世世代代。陵墓的饰品装潢在动荡里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村民的屋中物,檐上瓦,当纷飞的战火与喧嚣的尘土逐渐侵淹着土地的时候,守陵的坚持也日渐溃败。几百年间,守陵的家族在祖祖辈辈中流传交接,传承断续了几十年,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末代,渐趋消匿。
大爷的叔叔老了,曾跟着叔叔看守献陵的他,独自接过了工作。如今他也老了,守着皇陵的人,也不再姓王了。但他还是会在余生里,努力地记着,记着他们是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的、看守献陵六百年的王姓家族。
「两指宽的门缝:一切不适应也会慢慢变成自然」
已经开放的长陵、定陵中人群熙熙攘攘,它们安然地享受着帝王该有的仰慕和朝拜。
和它们的繁华与热闹不同,未开放的裕陵藏在冷清的丛林之中,一般没什么人来。裕陵进口处是一扇漆色陈旧暗淡的朱门,高挺又厚实。但朱门也没有全然闭绝里外,像是不甘心沉寂且放不下红尘的隐士,尚且留有一条两指宽的门缝可通日光。从外面向里头看,荒草大片,深远处坐着殿阁。打理过的金顶红墙,在灰蓝天空和松柏的掩映下空旷悠远。五十岁的王师傅和那些偶然到访却不得进入的游客一样,也看门。只不过他是从里向外看,这位守陵人有时候这一看,就是大半天。
十三个陵旁边的每个村子几乎都是直接以陵墓名命名,这也见证着守陵的陵户的世代坚持与忠诚信念。如今,世代的守陵族人已鲜见踪影,在十三陵特区的组织下每陵每村都会派几个村民来守陵。这事儿一般不勉强,大家自愿参与。年初的时候,王师傅和献陵的另外几个人就一块儿来裕陵这了。他们六个人,一组两个人,三班倒。
他今天值白天的班,负责外场。拿了板凳坐在朱门边,他理出那些除草用的锄头。按照常规,入冬前要除去陵墓周围的杂草,防止火灾发生,不仅是为了保护殿阁建筑,更是为防百年古树毁于一旦。虽然现在有打草机了,但是没开放的十个陵共用一部打草机,始终是不方便用。他也就不指望了,还是自己的这锄头用得顺手。除草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安保工作。但这件事他不用费太多心神。陵园里外装了十一个探头,设备很灵敏,只要陵中的土地震动,或者有人接触门外的围栏超过30秒钟,它都会有反应发出警报。天渐渐阴了,天寿山的阴影在他身后乌沉沉的无声无息地压过来。偶有宿叶脱柯,萧萧下坠。秋天了,他想。
守陵的工作不多。大多的时候,他都会这样一个人坐着出神,和古陵相望不相言。偶尔会想家,惦念着再过多久可以下班回去。其实村里的常住人并不多,自己家里开的小杂货店也不忙,守着店的很多时候也无非就是看阳光洒进店面一隅,再慢慢移动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寻常也不寻常。他记得一次走小路去陵园的路上注意到一个门楼,看上去是有点年代的木制,几块板摇摇欲坠,却别有几分檐牙高啄的意味。缺角白砖泛着灰,朱门落漆露出里头的板也是白泛灰。后头照例是一片杂草,杂草里健身器材却是新刷的蓝漆,那种很稀奇的蓝。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这种蓝。新与旧微妙的冲撞,淡淡地,不容拒绝地说:一切在不可抑制地向前走了。
朱门不隔前行,对那些好奇的窥探者,对他自己的生活。
「一条水泥路:妥帖地过着最平常的小日子」
因守陵而得名的庆陵村里,本地人渐少。在路边择菜的许奶奶,今年九十岁了,也意味着她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九十载。
与村子里大多数人安稳的守陵生活不同,许奶奶家以做买卖为生,她自小跟着家人走南闯北,用双脚丈量生活与生计。当那些或新奇或刻板的地名纷纷随着老去的日子开始忘记的时候,能够准确记得的,还是那些舌尖的至味享受。“小时候家里就做买卖,老是吃好的。”她的语调扬得很高很高,“那个时候有钱也不一定能吃到好的,但我吃到了特别多的好吃的!”说这话时,她满脸的褶皱便堆出了一朵花,大概是像极了她扎着麻花辫的日子,在伙伴前炫耀父亲从远方带回的新奇甜点的样子,很晃眼的笑。“结婚之后,也什么都不干,就等着吃!解放后也吃好的!”她细细品着那些有着五湖四海的美味佳肴的,记忆里美滋滋的日子。能吃是福,话毕便捂嘴偷笑,佝偻的全身骨头放松地疏抖。
婚后除了吃,她想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如今,儿子在昌平城里有份不错的体面工作,能干的儿媳妇亦任职经理。自小便无忧无愁、衣暖食足的她,现在依旧是只管吃喝的“甩手掌柜”。日常不过是坐着儿子的车去城里兜兜风,或是于村间小路上漫行,不慌不忙,打招呼唠家常。国家也增加了补助金额。提起这些,她想,捡柴生炊、抚育子嗣的操劳都是值得的,她那爬着细纹的眼角又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这条路的尽头,光影随着日晷漫溯变暖。路所通向的小广场里破旧的矮沙发上,许大爷坐着,轻晃着腿。微微褪色的绿色军大衣齐整地穿在他身上,一只正在褪毛期的牧羊犬爬卧在他的身前,像老电影里的镜头。与许奶奶相同,八十二岁的许大爷也是这村子中少数的当地人,祖坟就坐落于昌平北山。
已经退休多年的他,总是喜欢坐在这小广场边的沙发上,小广场空空的,他的身边,也总是空空的。没有闪烁亮堂的手机屏幕,没有嘈杂热闹的收音机,他就这样坐在小广场的边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就连纷飞的尘土也难寻到的水泥地。目光总会越过大半个世纪光阴的阻隔,在数十年前的某个四月十三日停下,耳边会响起那独特的播报声。那个年代,物资条件还十分贫乏,即使是作为首都的北京,也不例外。在北京引入第二批拖拉机时,许大爷十分幸运地成为了拖拉机驾驶者中的一员。大型号的拖拉机行在窄窄的街道,空旷的田间,往复来回地穿梭着,一晃经年,得来的七级工人的荣誉,是难言的汗水与坚持的凝聚。
平静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语调里,他讲述着曾经的奋斗与拼搏,那段似乎闪着金光的日子。曾经那双还不像现在这样昏花呆滞的眼,会看着水袖伴着泥地上的尘屑扬起,在二胡锣鼓声镲中,咿咿呀呀一音三转的唱腔,绕着不大不小的戏台转了又转;坐在父亲的肩头上左顾右盼,什么都想买,但囿于囊中羞涩只能空自艳羡各式新鲜物的日子里,即使是从道路旁的摊贩手中换来的粗糙的糖块,也足以让他幸福好一阵子。直至水泥地掩固硬化了飞扬的尘土,合上了那段老时光。
村子里有很多“许奶奶”和“许大爷”,在这片与皇陵接壤相连的土地上,他们妥帖地过着最平常的小日子,日子里的欢喜忧愁,与皇陵隔得很远,很远。
守陵人,六百年的家族传承。借那呓语憨笑着的耄耋老人之口,窥历史的吉光片羽;一晃眼的沧海变迁的细节,都慢慢地从古老悠远的历史中走出,穿越那不为人知的桃花林,渐渐融进烟火中的平凡生活。陵墓的饰品装潢在动荡里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村民的屋中物、檐上瓦,新一代的守陵人,也会寂寂地与朱门对坐。
昌平燕山山麓的天寿山,有着几盏长明灯。